上善若水，厚德载物

    （接上回）

      好在就毕业了，好在教导主任是松尾村人，又好在刘跃进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刘跃进被叫进校长室接受教育一番后，领到了毕业证，回到了简公坑。

      学业虽已完成，然痴迷却未停歇，且呈上升趋势。

      黄菊香住在离简公坑二公里多的坝头上，跟李杜在同一个村。因为种种原因，他们都差几分没有考上高中，只好暂时回老家吃老米了。刘跃进起初是来找李杜的，后来就直接找黄菊香了，在她家一坐就是几个钟头，不说不笑不理别人，只一味盯着黄菊香，菊香洗衣服，他跟到水圳边；菊香淋菜，他跟到菜园；菊香上屎窖，他守在不远处。家里人知道他是刘寡妇的孙子，又是一级不知生死的“蛮牯”，便不敢怎么惹他，来了扛凳端茶，吃饭时顺搭带叫他一块吃。他欢喜时也吃，眼睛不看饭菜，只看那双小手那个巧嘴那张俏脸，嘴许久动一动，眼珠许久转一转，把时间拉成一条极有韧性的线。

      后来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不生不死了。

      刘跃进的相思病终于惊动了村里人。山里人天生淳朴，城里人早已淡忘了历史，，而他们却还对三十多年前发生的那件事记忆犹新，把人民政府的嘉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出于对烈士后代的爱护，同刘寡妇同时代的五叔和依伯婆找到了黄菊香，从遥远的往事扯到眼前，把历史故事、革命道理、人情乡俗、科学迷信，上水下水大杂碎混在一起足足讲了一个下午。接受教育的那个小人儿坐在墙角，低头绞着那条惹了祸的辫子，拼了分，分了拼，最后挤出一句话：“我不知，去问我爸我妈吧！”

      五叔和依伯婆赞叹菊香的文静柔顺，这样一个细妹配给烈士的后代再合适不过。他们信心十足地找到了菊香的父母，把教育菊香的话依样画葫芦说了一遍。做父母的也一样蹲在墙角，一样静静地听完了，说“菊香人还小，惊怕…….”又加上一句：“养她十七八年不容易，还没帮家里做一点活…….”

      说的都是实在话，都应该解决。第二天上午，五叔和依伯婆赶到了管理区，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遍，五叔是五六十年代的大队书记，现任支部书记的是五叔的接班人，对五叔的话自然不敢不尊重。更重要的是，刘寡妇是全村乃至全镇全县人民的骄傲，这样就不能不考虑这件事的政治意义了。支部书记从留存款中挪出三百元，交给了五叔。五叔不肯走，说：“还有证明呢？介绍信呢？”书记连连摇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那么紧，我可不敢捅马蜂窝啊！”见五叔仍赖着，便出主意道：“现在不是很多人没打结婚证就成两公婆了吗？手续以后再补办嘛。”

      五叔和依伯婆一拍掌：“哈，怎么没往这想呢？”

      黄菊香还没弄清怎么回事，便被推到新娘的位置上了。简公坑仅有的一个公用禾坪上，摆起了十多桌酒席，虽都是客家最普通的酿豆腐、咸菜焖猪肉、煲肉丸、红枣莲子汤几样菜，但酒却是蒸了又烧，烧了又蒸的极醇极好的糯米黄酒。久渴的村民们放开肚皮尽命喝，似乎要把几个大酒瓮喝穿。随着入肚的量增加，村民们的热情也成正比的猛增，非要新郎新娘挨桌喝交杯酒不可。第一杯酒落肚，新娘早已粉脸飞霞，弱不胜风，余下的只好由新郎代了。刘跃进肚子里倒海翻江，头上一塌糊涂，几次较量拼掐以后，杂乱无章、污秽不堪的物体沿着窄窄的大肠窄窄的喉咙倾巢而出，把新娘的大红衫、蛋黄裤也弄得杂乱无章、污秽不堪。全场大哗，都赞新郎新娘感情至好，百年好合，不然为什么只把酒菜吐给新娘，而不吐给别人呢？

      直到深夜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新娘才感到问题的严重性。

      在学校时，男人在她眼中只分成学习好的和学习差的两大类，刘跃进的成绩多排在全班最后，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注意到他的。直到那天收到那封奇怪的长信，她才大吃一惊，惊叹信写得那么诗情画意，那么文采飞扬。当然她清楚，这绝不是刘跃进的杰作。她看过他的作文，那是一篇奇文，像由碎瓦片朽木块组成的一堆垃圾，使人看了就替作者难堪。这么一封令人看了心跳脸红的情信，除了李杜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写得出来。这么细弱的人身上竟然藏有那么多美丽词句，着实叫她又羡慕又不解，由不解而欲求解，由欲求解而留意，然而，还未等她留意出什么门道，就发生了那件轰动的事件，接着就毕业了，就五叔和依伯婆来提亲了，就…….父母接过五叔转来的有实质性的三百元，为自家一个平民百姓受到大队领导的爱护而由衷感激，觉得再不松口就是不懂人情不懂道理，就是对不起领导和五叔们了。于是几日间由一个态度暧昧者变成支持者。他们和女儿谈了许久，告诉她新郎倌是烈士的后代，跟他过你脸上有光父母脸上也有光；告诉她将来的老公是个好后生，田头地尾样样精，嫁老公嫁上这样的人一生有福气；告诉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几个哥哥弟弟大了，该让出房间…..

      她从小就是孝顺的孩子温驯的猫，况且这件事也来得太突然了，容不得她那颗小小的脑袋细想，纵然细想她也想不出什么名堂来。以她那样的年纪那样的阅历，她还只能想些有关花花搭线线扑蝴蝶捉蜻蜓之类的东西，绝然不会深究结婚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她只是本能地让眉头在光滑柔嫩的前额皱成一个“川”字，便让人牵上了长满鲜花又布满荆棘，无限甜蜜而又极端痛苦的婚姻之路。

      长满鲜花而又无限甜蜜只是对某一部分人而言的，而她绝不包含在这一部分。从熄灯开始，她便陷入了无法言传的恐惧和痛苦之中。她几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有些事情是非干不可的。这种无知大概不能把责任推到父母和老师身上。父母和老师虽然时常干着那种事情，但他们却羞于启口，因为这是一件令人羞耻的、下流而又神秘的事情，他们坚持无师自通的说法，以至到非干不可时，她仍蒙在鼓里。她也曾耳头耳尾听到不少粗言秽语，但她只把它当作骂人的话。假如她是活泼的女孩，她会在女同学的谈笑中知其一二；假如她是城里人，她也能从书刊电影中意会出其中的奥秘，但她偏偏是文静柔弱的山里女孩，也便注定要导演一出由自家主演的悲剧。在至关重要的时刻，她咬住棉被，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响，父母精血凝成，阳光雨露米粮肉菜修成的身体再也不属于自己，被一个粗鲁的男人带进了充满狂风暴雨的港湾，那艘美丽非凡的、弱不禁风的小船无法承受来自天上地下、水上陆地的风吹雨打雷劈浪拍，终至毁成一摊无法收拾的碎片。

      她大病了一场，如一颗刚被移植而又缺少水分的花草，几日几夜之间便枯萎了。造孽的男人大骇，床前床后小心翼翼地服侍她。

      “阿香，你喝水？”

      “阿香，食点鸡好么？”

      “阿香，.......

      眼珠不敢看女人，也不敢看自家身体以外的任何地方，他觉得任何一件东西都在监视着他，随时准备指责他，嘲笑他，就更不敢随便让眼光乱停乱摆，只盯守在那双可怜巴巴绊套在脚上的布鞋上。

      到了晚上，熄了灯，绊绊套套在身上脚上的东西一甩而光后，他才略回过神来。窗外的蛙叫虫鸣此起彼伏，唱着那支枯燥无味的古老的歌，秋的干燥和着这无节奏的叫声渗进了他的神经。他满怀心事地听着，手脚渐渐不肯安静，把那一团颤颤抖抖的温香搂紧，要施展各种手段使其更加温香。身体那股更加重要敏感的部分虽生龙活虎，却不敢轻举妄动。只好采取另一种方式使其柔顺松软起来。

      这样过了二十多天，黄菊香终于能下地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