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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上的回忆


    2007年的初春,妈妈的一个厂友从外地回来,于是他们就有一次小型聚会,我有幸参加了此次聚会,而且我是唯一有机会参加这次聚会的家属子女。叔叔阿姨们一见面就相互握手,亲切地叫着各式各样的绰号,高兴地回忆着几十年前的事情,个个象孩子似的雀跃欢腾:说着、笑着,打闹着。看到此情此景,我觉得这些叔叔阿姨们特别可爱,个个童心未泯,激情尚存。他们一见我就说:“阿文,你是磷肥厂所有的家属子女中学历最高的,你该为磷肥厂写点什么了。”我听了这话,心里既高兴又酸楚,高兴的是,我的确是那批家属子女中唯一的博士,似乎该为这些年迈的叔叔阿姨们做点什么;酸楚的是,磷肥厂早已经变为一片废墟了,它昔日的辉煌早已烟消云散了,一般人早就把它淡忘了。可眼前这帮曾经在那里流血流汗的工人们,当年我们这帮喜怒哀乐均与工厂同在的孩子们,怎么会把磷肥厂从自己的记忆中抹去呢?它永远珍藏在我们的心中!
    那是1971年的秋天,我们家因妈妈调动工作,从风景秀丽的梅州农校搬到毗邻东郊芹洋村的“梅县地区磷肥厂”,我在那里度过了六年多艰苦而快乐、平凡而难忘的生活。如今,我提起沉重的笔,拾取一些零碎的记忆,把当时一个孩子眼中的磷肥厂之印象还原一下,为了逝去的岁月,为了少女时代的纯真,为了妈妈和她的厂友们,为了那座曾经辉煌的废墟!

恐惧的煤炭仓

   凡到过磷肥厂的人都知道,要去磷肥厂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大货车走的,从化肥厂门口绕道,爬上一个很长的坡,经水泥厂才能到达;另一条是从煤炭仓穿过,比较近且比较平坦,一般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均喜欢走这边。这个煤炭仓很大,煤是从四望嶂煤矿用小火车运来的,然后又从这里装卸经水路运往潮汕的。可以这么说,这个煤炭仓对汕梅两地都非常重要,是煤炭运输和经销的周转站。
    然而,煤炭仓留给我们小孩的记忆却是恐惧的:春天雨水特别多,炭仓里全是黑色的煤浆,运煤的工人都穿着长筒水靴,艰难地推着板车,把煤运到卸斗再卸到船上;而我们却卷起裤腿,走在黑色的煤水里,回家后我们就得用很长时间来洗手洗脚;夏天,炎热的太阳把煤粉晒得滚烫,我们的脚走在煤仓里,黑色的煤粉末会把我们的小腿一半以下的部位全都覆盖,烫得很,我们要不就走得飞快,粉末伴随着我们飞扬,鼻孔、口腔、耳朵等全是黑的;要不我们就走在装卸煤炭的卸斗上面,那里有一条狭长的高出煤仓的水泥小道,东西横穿煤仓,下面就是向东流去的湍急的梅江水,我们走在上面可以免于踩踏到煤粉里,可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江水里,也非常危险。所以我们绝大多数人还是不敢走在这上边的。秋冬季节,我们在煤炭仓所受的苦难会少一些,只剩下黑了。
    我们家属子女每天都成群结队,放学回家要走近一个小时的路,又饥又渴,每当快要到煤炭仓的小路时,大家都习惯成自然地回头望望大路,看看是否有厂里运载货物的汽车,如果有,我们就会拦住汽车,叫司机载我们回家。所有的汽车司机我们都认识,他们绝大多数很好,看见我们就会停下来拉我们回家的,也有个别的司机,不但不停,还会开足马力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溅了我们一身泥水或是送给我们一阵浓厚的尘土。此时此刻,我们都会很无奈地望这远去的汽车,苦涩地笑着……我们有时侯也会截住上夜班的工人,他们一般是下午五点多钟骑有自行车去工厂,我们几个小孩在路上就揪住叔叔阿姨的车后架,一边追跑一边高喊:“叔叔,载我吧。”“阿姨,载我吧。”好象谁的声音大就能感动这些长辈们似的。自行车最多只能带两个人,有些阿姨还不会带人的,我们几个小孩蜂拥而来,该带谁呢?这可就给叔叔阿姨出难题了。有些叔叔特别好,一次能带三个,前面一个,后面两个。但是谁是幸运儿呢?叔叔阿姨也有他们的潜规则的:有时侯就是谁先抢上后座就载谁,有时侯则要看是谁家的小孩。即看你的父母亲跟叔叔阿姨的关系如何,如果不好,即便路上只是你一个人,他们也不会带你回家的。所以,在我们幼小的心里,就明白了许多大人的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如今回想起来,其实也很难为那些用自行车载过我们上学放学的叔叔阿姨们,我们这帮孩子从心里永远记着你们,感激你们。                                

地洞式的住宅

    磷肥厂的家属区是很奇怪的地洞式结构:它是一栋横排的大平房,一家一个门洞,每家每户都是紧挨着的,垂直进去有四个房间,就象一个幽深的地洞,很黑,也很不通风透亮。我们家是处在半中间的位置,最里一间是比较大的卧室,是父母亲住;第三间是过道,很小,弟弟住,加放一些杂物;第二间是中等的房间,我和姐姐住,还要当饭厅;最外面的是厨房。家门口有一条小排水沟,流动的是生活废水。虽然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空间比较小,空气也不流通,然而人与人之间却几乎没有隔阂,很朴素,很和谐,全家人其乐溶溶。
    即便是与其他邻居的关系也一样,我们到谁家去串门,都是直来直去的,大家的门也不用锁的,除非全家人都出门了。那时候磷肥厂的厂长是北方南下干部,他们家常烙饼子,包饺子,或者擀面条,我们觉得很新奇,就去向他们学,他们全家也非常热情地手把手教我们,学会了就各自回去做,从发面,擀面,到蒸好包子,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过程。我们家是姐姐特别聪明能干,她心灵手巧,学得特别快,回家就做给我们吃,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都是姐姐蒸包子、包饺子和烙饼子的。这也是我们当年艰苦生活时代的一个亮点。
    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过年过节,每次过年或过节,谁家的亲朋好友来了,带有礼物,小朋友也会拿出来给大家分享的。我特别羡慕小伙伴们的外公外婆来了,他们会拿着外公外婆送的礼物在我面前眩耀,此时此刻我就会觉得自己很孤独,很可怜。因为我的外公外婆在国外,他们不能回来看我们。我只能穿上外公从国外寄回来的“的确良”绣花衣服,在小朋友面前晃动一下,让他们也羡慕我一次。如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心酸呢。说真的,那时侯的住宅环境很差,生活条件也很艰苦,可那种和谐融洽、亲密无间的邻里关系,在我的记忆里是以后再也无法比的了。                                

奇妙的化验室

   妈妈原本是梅州农校的老师,生活很有规律的:上课下课,备课改作业,有空就陪伴我们玩,教我们读书。可妈妈一来到工厂,被安排在化验室工作,还要日夜三班倒着上班,开始妈妈是很不习惯的。她白天无法睡觉,怕光又怕吵。我们那时也很懂事,为了让妈妈能睡好觉,就把窗帘裹得严严实实的,不让一丝光亮透进房间,我们进出门时,也特别小心,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来。妈妈上夜班时,我和姐姐常去化验室找妈妈,有时侯给妈妈送饭,有时侯我们觉得很好玩,就在旁边看着妈妈工作。在化验室里,我第一次知道了烧杯、试管和酒精炉等名词术语,也第一次听妈妈形象生动地教我们念硫酸的分子式:“凳脚2,蛇哥屙卵4”,这个分子式从我第一次听时就记住了。我们也在化验室里领略了许多溶液的特性,以及它们的化学作用,看见妈妈在一些溶液里加点什么,瞬间就变了颜色,红的,蓝的,黄的,粉的……太奇妙了。从那时候起,我就慢慢喜欢上了这个奇妙的化验室。只要妈妈上班,我就有事没事都往化验室跑。在那奇妙的化验室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时光。这也是我后来特别喜欢化学课,化学课也学得特别好的主要原因。也正是在这时候,妈妈教我读了平生所读过的第一本人物传记——《居里夫人传》,这给我后来的人生道路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快乐的篮球场

   当年,磷肥厂的绝大多数工人的家属都不在厂里,每月都有假期探亲的,来自外地的工人偶尔也会把家属接来住几天。平常工人的生活就显得非常简单却有趣。每天下班后,工人们有的聚集在一起抽烟、喝酒或聊天,有的会拿起猎枪上山打鸟,或到河边钓鱼等,既可以改善生活,又颇有乐趣。
    厂区唯一的篮球场,也是工人们活动的主要场所。工厂有男女篮球队,有时会与兄弟厂的球队比赛,有时候是球队自己训练或男女队内部比赛,篮球场每天都很热闹。我们放学回家要经过球场,伙伴们都背着书包,蹲在球场边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叔叔阿姨比赛。有时便回家放下书包,拿着小凳子坐在旁边观看,吃饭时间就端着饭碗也要看,从不愿意错过一场精彩的篮球赛。看着叔叔阿姨们高超的球艺,我们会为每个进球拍手叫好,为每次胜利欢呼,为个别球员超乎寻常的表现喝彩。从那时起,我和姐姐都暗暗喜欢上篮球了,姐姐后来还是东山中学的女篮队员呢!篮球也陪伴我上中学,上大学,上研究生……风雨人生一直到现在,我对篮球仍然爱不释手。生活中的快乐很多来自于篮球场,它给我克服困难的决心,它给我奋发向上的鼓励;它穿梭的动感,它和谐的美感,它坚强的力度,也给我忘却痛苦和烦恼的机会;它的团队合作、顽强拼搏的完美精神境界,为我后来做学问、为人处事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难忘的饭堂

   我特别怀念磷肥厂的食堂,因为它给我留下许多难忘的回忆。
   每当开饭的时候,工人们就敲打着饭盒,唱着歌,说着笑着来到窗口排队买饭。早餐有面包、花卷和稀饭,中午和晚上有蒸排骨、蒸鱼、米粉肉、青菜等,晚间还有给夜班的工人准备的绿豆汤、红豆汤、清补凉茶等。在那个物质紧张的年代,磷肥厂的食堂里有如此丰富的菜肴,简直是外人难以想象的,我们小孩子更是乐坏了,每天都能吃上面包、冻肉、鱼等,天热还能喝上凉茶等。
    磷肥厂的食堂,也是工人们活动的另一个公共场所:开大会、举办文艺晚会、还可以会客呢。于是人生百态也应有尽有:工人们有时侯吃完饭就围坐在饭桌旁,下棋,打朴克,还有打乒乓球的。我们小孩子也会常来凑热闹,到处都是欢声笑语。工人们在这里能把一天的劳累都忘却,远离许多不愉快之事。当然,饭堂里工人们也会因谁插队,或是玩笑过头,言语伤人而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的,也有故意搬弄是非,传播谣言,恶语中伤人的。我在饭堂排队买饭时,也常常遭到工人们的“非礼”,他们看我长得胖乎乎的,圆圆的、红朴朴的脸,就会用手捏我的小脸,或在身后偷偷抓我的小发辫,我又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就乐得大笑起来。开始几年,我还小,就拿他们没办法,有时侯也觉得他们是出于长辈对下辈的爱护,没太在意。可稍大一点,我就会感到有点害羞了,对叔叔们的行为也难以忍耐了。他们如果还想捏我的脸就没那么容易了,我会“自卫反击”,用脚去踹他们,或是装着很生气的样子,仰首瞪眼看着叔叔们,他们就不敢再动手了。家属区的很多大姑娘就是害怕工人叔叔搞的“恶作剧”,而不敢去饭堂排队买饭。我的胆大、率直是出了名的,所以工人叔叔对我的印象也是特别深刻的。其实我们长大了也明白,叔叔们那时候“捉弄”小孩子,也是因为干活太累了,只不过是想与小孩子开开玩笑,调节一下枯燥无味的时光而已。
    我还记得1976年初春的一天,饭堂里忽然变得特别的宁静和肃穆,工人们低头在扎着花圈,默默地流着泪。我们走到饭堂门口,看见主席台中央的墙上挂着周总理的遗像,遗像用黑纱围拢着,主席台两旁放着扎好的花圈。我们明白了:敬爱的周总理离开我们了!工厂正准备召开追悼周总理的大会。可是,当一切准备就绪时,追悼会又被通知不准召开了……这件事在我的记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难以忘怀。

尾声

       前几年,我带着儿子和丈夫来到磷肥厂这个废墟上,望着一片瓦砾和断墙,还有那杂草丛生的旷野。儿子奇怪地问我:“妈妈,这片废墟有什么好看的?”我说:“你不懂,我在这里生活了几年,有许多回忆。”忽然有一个老人从废墟中向我们走来,他问:“你们是否来买地建企业的?”儿子笑了,丈夫摇头。我认出来了,他是当年的工人,我赶紧走过去与他握手,说出了妈妈的名字,他就明白了我的来意——故地重游。他说,这几年陆陆续续都有好多人回来怀旧,他指着山坡上的宿舍说,那里还有一些老工人在住着……
    我记得当年自己还写过一篇的习作,题目叫做“工厂的夜景”,里边有几句话依然记忆犹新:“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工人们的号子声,还有汽车的喇叭声,犹如一曲美妙动听的交响乐曲,响彻云霄,震撼大地;车间里耀眼的灯光,与船上的通夜的灯火,还有那皎洁的月光,交相辉映,一齐倒映在微波起伏的梅江里,染红了江水……那动与静的和谐,光亮与色彩的渗透,把工厂的夜景装扮得格外美丽!”这几句就作为此文的结尾,让我和曾在磷肥厂生活过的、未曾在那里生活过的人们一起,再感受一下当年“梅县地区磷肥厂”的风姿吧!

 

(注此文大部分内容发表于2007年7月21日《梅州日报》第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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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回复 发布者:兔公子
2010-02-04 16:35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回复 发布者:梅子
2008-02-19 08:28
时代在发展。

 回复 发布者:pippo
2007-08-18 08:08
每个家属院都有一串美好回忆,现在社区既没有那种空旷宽广的感觉,更缺少以前那种淳朴的感觉,也许只有在网络上才能找到点慰寄

 回复 发布者:逗拉子
2007-08-16 16:02
朴实的就像现在发生的故事

 回复 发布者:雪上飞狐
2007-08-16 09:09
以前上课时偶尔听老师讲过,很有感触!!!

 回复 发布者:原野·大蟹
2007-08-15 19:26
很有感觉,找个周末也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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