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离开我们已经五年了，那年她九十八岁了，可称得上世纪老人了。奶奶的前半生是很坎坷的，历尽苦难和艰辛，把爸爸和叔叔拉扯成人；然而，她的后半辈子则是非常幸福的，四代同堂，尽享天伦。虽然奶奶晚年一直在五华老家居住，我们只是每年回去看她一、二次，但我总觉得奶奶离我很近很近，她的话语时常在我耳边回荡，她的身影时常伴随着我，她的许多轶事时常令我陷入沉思，那些绵绵的思绪，常常把我带回到小时候那些难忘的日子里去。
在我的记忆中，奶奶是一个非常典型的旧式客家妇女。她常穿一身蓝或黑的布衫，头发盘在后面，打着发髻，有时候还会带上帽子。奶奶没有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她思维敏捷，记忆力惊人，即使到了九十多岁的高龄，也一点不糊涂。几十年前的事她仍然记得牢牢的，叙述起来就象昨天发生的一样。记得奶奶曾经给我讲过我出生时的一件趣事：奶奶盼孙子心切，听说妈妈生下了一个八磅多的婴儿，就主观地以为是孙子，后来当护士告诉奶奶，妈妈生下的是女孩时，她竟然不相信，以为是护士把她的孙子换成了孙女了，非常生气，还差点与护士发生口角。奶奶后来还常带着愧疚的心情对我说类似这样的话，她说，她开始老不喜欢我，就因为她想要抱孙子，我前面有个姐姐，而我又是孙女，她经常说我是‘大路上捡来的’……奶奶还说，没想到现在孙女也一样有用、有孝心。每次奶奶讲起这件往事时，就会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仿佛象犯了错误的小孩子似的。还有一次，奶奶给我讲了一件鲜为人知的往事：我四岁那年，有一次刮台风后，奶奶看到许多被台风折断了的树，就带着我去砍树头，砍的树头拿来烧火做饭用。奶奶把我放在一旁，她正在专心劈树头之际，忽然有一棵大树断裂后倒在我的身边，只差那么一点就压在我的身上，奶奶吓得目瞪口呆，双脚在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奶奶说，这件事她一直压在心底，不敢告诉父母，怕他们责怪她，直到我长大了，平平安安，她才亲口告诉我这件事。奶奶讲述此事时，我看到她的眼眶里是湿润的。这充分说明奶奶是鼓起了很大勇气才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听完这件事，我真佩服奶奶的耐性，也能深深地体会到，在她的内心深处，总是蕴藏着对孙女的一种无私的慈爱。
在我的眼里，奶奶是一位非常勤劳的人，她总是闲不住的，一天忙到晚，煮饭、洗衣服、挑水、种东西……奶奶的种植技术非常好，她种菜、种番薯、种木瓜、种甘蔗、种东瓜（南瓜）等，总是吃不完的。记得有一年，奶奶种的东瓜结的特别多，奶奶把它们收在床底下，排得满满的，有圆形的、椭圆形的、胡芦形的。我和姐姐每天都钻进床底下去数东瓜，看谁数得快、数得多，可好玩了。奶奶有一句口头禅，我至今不会忘记：“烧茶热饭冷东瓜。”其实，这是因为奶奶常常一天煮两大碗的东瓜，中午一碗，晚上一碗，我和姐姐天天吃东瓜吃怕了，吵着奶奶想吃别的菜时，奶奶总是拿上面的话来哄我们的。每当听到奶奶念这句话时，我和姐姐就觉得很有趣，不再闹情绪了，三下两下舀了东瓜汤搅拌着饭，就把饭吃完了。其实，奶奶当时是看在眼里，苦在心上的，她何尝不想多做一点好菜给孙女们吃呢！可那时的生活条件无法满足奶奶这个小小的愿望。
在我的心里，奶奶还是一个富有爱心和同情心的长辈。她不但爱自己的子孙，还对其他亲朋好友十分关心，谁家有困难，她都会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记得我们小时候每次回老家，村里的男女老少均围了一屋子，奶奶每次都把我们带回去的糖果、食物分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当邻居们高高兴兴地离开时，我们小孩子的脸上却写满了不高兴。我们当时还小，很不理解奶奶的做法，甚至认为奶奶太慷慨了，自己都没得吃，还送给别人。其实，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为奶奶感到骄傲，感到自豪，也正是奶奶的这种风范，影响着我们全家。有一年，我回家过暑假，与奶奶相处的时间稍为长一些，发现奶奶内心世界的闪光点更多一些。有一件小事令我永远不能忘怀：在一个炎热的中午，有一个邻居家的小孩到我们家玩，不知不觉就躺倒在地上睡着了，奶奶发觉后，就马上回房间拿出一张草席，铺在地上，然后轻轻地抱他到席子上去睡，再给他盖上一件衣服，这一切都是在瞬间完成的，且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但我都看得很仔细，看得很真切，我从心底里为奶奶喝彩！奶奶的心地善良、豁达宽容、乐于助人一直是我们全家学习的榜样。
在我的观察中，奶奶又是一个家庭观念特别强的长辈，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说了算。有一次，叔母在没有经过奶奶同意的情况下，把自家门口的禾坪借给邻居晒谷，奶奶知道以后，很不高兴，把叔母责怪了一番：并非她不肯借禾坪给别人晒谷，而是说叔母没有问过她，是不尊重她。可见，奶奶的权威可大着呢！还有，我们每年春节回老家看她，她都要把儿孙们的名字从大到小挨个的念，连第四代也决不漏掉，谁没有回来，她心里一清二楚。如果能解释清楚不能回家的理由，奶奶就会很通情达理；而没有理由的，她会很不高兴，甚至要“骂”上两句。然而，当我们在家里尽情的畅叙完分别之情，骨肉亲情后，临走的时候，奶奶总是要把煮好的、涂红的鸡蛋、晒干的花生、做好的爆米花糖等一袋一袋装好，每人一份，没有回家的也不例外，并且千叮嘱万叮咛，要把她的东西交给那些没有回家的亲人。奶奶常常叹息：一个如此大的家，儿孙们长大后都远走高飞了，只剩下她这个看家的老人，她觉得很孤独，很烦闷，却又无可奈何。我非常理解奶奶的处境，而我又不能常常陪伴着她，这也是我一直很内疚的事情。
对于一个经历了旧中国和新中国的世纪老人来说，奶奶的人生饱经风霜，有苦有甜，有悲有喜；奶奶的故事风趣传奇，说不完，道不尽。当我走近奶奶时，看到了旧社会留给奶奶的身体上的累累伤痕：在给富人家当长工时，奶奶曾掉进过石灰湖里，她那烫坏了的残脚，象一块生姜的形状，几个脚趾已粘连或交叉在一块，永远不能恢复原状了，每次摸着奶奶的脚，我的心都在痛……然而，奶奶心灵深处的痛苦比谁都深：由于家里一贫如洗、她无条件受教育而成为文盲的终身遗憾。当然，我走近奶奶，看到更多的是奶奶在新社会里的精神喜悦和幸福晚年——自强自立，当家作主；儿孙绕膝，孝敬老人；合家和睦，快乐无比。
奶奶平静地走了，走得离我们越来越遥远了。虽然我与奶奶生活的时间不是很长，可我总觉得奶奶离我很近很近的，也许是我受奶奶的影响太多了，或是奶奶最疼爱我的缘故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