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降临的羊
——我所知道的李娟
哈萨克人在认识新朋友时,常常会玩一种民间游戏——游戏者在马、羊、牛、狗、骆驼、狐狸等动物中选一种你最喜欢的动物,并说出喜欢牠的理由,而后由主持游戏的长者来评判、解说。如果参与者中正好有位阿肯(民间即兴歌手),你得到的解说词将是一段妙趣横生的阿肯弹唱,那种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不可思议的是,你所选的动物和对其描述,有许多地方与你本人有着惊人的相似——也许是你与那个动物的某个侧面、也许是某些举止、某种性格。总而言之,你与某个动物有着无法逃脱的关联。这种选择和对应是你的天性本质与某种动物的神交。
如果李娟也参与这个游戏,我想她一定会选择羊,因为在她身上有太多羊的属性。
不错,李娟是属羊的,这只出生在七月的羊,有幸选择了水草肥美的幸福季节。只是她妈妈在生她时,预产期已经过了一周多,还不见动静。妈妈为了早些生下她,早些去挣工分,于是在医院附近的建筑工地上找了一个栋梁之材使劲地撴,整整撴了一个下午,执拗的李娟,无动于衷。直至晚上,羊水终于破了,可是她还是迟迟不肯露头,她又把妈妈折腾了一天一夜,最后才漫不经心地从娘胎里出来,让其母亲大受其苦。真是个“砍脑壳的龟儿子……”
也许这是李娟的选择,她选择了仲夏子夜。
子夜,对羊来说,这一时辰也许是最安全的时刻,也许是最危险的时刻。安全的是——子夜的羊们,一般都在牧羊犬的守护下,在羊圈里相互依偎着、温暖着;危险的是——子夜是漫漫长夜最黑暗的一刻,也是牧羊人酣睡的时辰,更是豺狼出没的时分。不管怎样,这是李娟自己选择到这个世界来的时辰,如同她漫不经心地选择了文学,选择了她自己的生存方式。
从李娟的生辰八字来看,她应该还算是一个幸运的“羊”。
如果李娟真是一只羊的托生转世,那么,她的前世应该是修得功德圆满,才使得她转世到了阿勒泰的角落。
虽然从出身的那天起,李娟就经历了种种艰难,但她毕竟生活在了羊的天堂——那里有四季转场的草原、变换无穷的天空、金山银水的福地。所以在李娟的灵魂深处不断交替着——幻想、寂静、漂泊、无奈、喜乐、慈悲、惶恐、惊喜、有忧、无虑、忍耐、沉默、孤独、期待……她将那些在外人看来是无法承受一切的一切,视为生活的原本和必须,将其本能地转换成了文字的精灵。她像魔女一般操纵着那些的文字的精灵,让它们讲述着发生在她身边的那些精灵古怪的故事……
童年的李娟为了配合妈妈的流浪,一直不肯长大,五岁时,她体重只有十一公斤半,还不及八个月的婴儿重。上三年级时,她还在穿四岁小孩的童鞋。她妈妈虽然为此非常担忧,但多多少少也满意这个份量。她妈妈说:“你要是永远那么小就好了,从来不让人操心,上火车只需轻轻一拎,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意识不到身边还带着个人。整天也不说话,静悄悄的。给个小凳就可以坐半天一动不动。困了倒头就睡,睡醒了继续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李娟则说:“妈妈、妈妈,我只是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样地瘦小。我为了配合你四处漂泊,才安静无声”…… 幼年的李娟就这样,一会儿被妈妈拎回四川老家,一会儿又拎回阿勒泰。
我认识李娟是在2001年,我意外地发现了她写的那篇《马桩子》,她在写这篇短文时也只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文中所描写的她妈妈砸下晾衣服的木桩变成了拴马桩,就是那排“拴马桩”不仅栓住牧民的马,同时也把我牢牢地拴在了她家的商店门口——我开始关注李娟,关注她的妈妈、关注她的外婆,甚至关注她身边的鸡、鸭、猫、狗、牛、羊、兔、鼠以及她家的裁缝店和她家在荒原上开垦的葵花地,还有匍匐在地平线下的地窝子……
这个看似发育不良的小姑娘,用她有气无力的纤纤素手,写出了带着巨大磁场的文字,把我吸引到了她的世界里去了,使我难以自拔。
那年,李娟也只是20出头,她来到乌鲁木齐打工。在她当过地下服装厂的流水作业的缝纫女工、超市的售货员、声讯台的传呼小姐之后,我有幸认识了她。我请她到我们杂志社当编辑(《丝路游》杂志)。她把她清新有活力的文字和与众不同的智慧带到了我们的杂志里来。我现在可以如实说来,当年我们杂志上署名的娟儿、木子、李辉等等还有许多我都忘了的笔名,其实都是李娟一个人。
当年的李娟像一个受惊的鼹鼠,黑豆般的眼睛,藏在用胶布裹着的断了腿的近视眼镜后面,滴溜溜地转着。随时都处在警惕、观察、判断中。当时她说话的语速特别快,时常会语无伦次,后语否定前言,偶尔急了会发出尖锐的颤音。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观察,我发现李娟最绝妙的表达是文字,而不是言语。她的嘴头子比笔头子笨多了。
哎!可怜的李娟,如果你要知道她的成长经历,你就会明白她的机警、紧张、急促、敏感、淡然、烦恼、所思、所想、快乐以及随遇而安的境界都来自于哪儿了。
童年的李娟一直和外婆、外婆的母亲——她称之为“老外婆”生活在一起。那时她的外婆还不到八十岁,老外婆也不到一百岁。在她十三岁的那年春天,她与八十一岁的外婆送走了一百零七岁的老外婆……
那年,李娟祖孙三人,在四川乐至县南街一个普通的天井里生活。她们的房子是那种年代久远的木结构建筑,墙壁是竹篾编的,糊了薄薄一层泥巴。房屋面积不过七八个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里,她和外婆睡的床则白天收起来,晚上才支开。除了床以外,她们所有的家俬是一只泡菜坛子,一只大木盆,一只陶炉,老外婆床下有几十个蜂窝煤球,十多斤劈柴,还有老外婆的木马桶,床边靠着她坐的竹椅,再旁边是一把小竹几,一只木柜子,此外还有一把板凳……
这些画面,如同展现着几世纪前的场景,然而这就是李娟童年生活的实况——离今天也只有不到二十年。
小时候的李娟,从来不觉得这些有什么不好。她们住的那个天井里,其它人家差不多也都是同样的情形。大家都贫穷而坦然地生活着,沉默着劳动,仔细地花钱,能得到则得到,能忽略则忽略。小李娟在欢乐的童年中奔跑,在对薄荷糖和兔子灯笼的向往中呼啦啦地长大。
由于李娟的特殊身世,户口一直是萦绕在她少年时的噩梦。李娟从小就是一个没有户口的人。她妈妈也没单位,她们娘儿俩一起当盲流,不停地搬家,换学校。
似乎早已习惯了,又似乎永远都不能习惯——每当老师说:“没有户口的站起来。”她就心怀巨大的不安站起来,孤零零地站起来,像是一个做了坏事的人那样站起来……
有时老师也会说:“没有户口的站到一边去!”她就在众目睽睽中站到一边,孤零零地远离大家,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回不到原来的序列中去了……
在惶恐中长大的李娟,无论遇到再大的压力,只要睡一觉,醒来之后,一切压力都会烟消云散——睡觉成了她的秘密武器,她用这一秘密武器屏蔽着许多令她难以面对的纠结,和成长中的不幸和关坎。因此睡觉和能睡着,是李娟疗伤、化解矛盾、休养生息、减压的最好的良药。所以她妈妈给她送了一个“李三觉”的美称。
对李娟来说最坚强的时刻在梦里。她时常梦到以前不停地搬家租房的那些年月,梦见很少的一点点商品稀稀拉拉摆在货架上。梦见一家三口安静地围着一盘菜吃饭……
孩童时代的李娟,在端午节时,为了缝几个像外婆送给她那样的布猴子,偷偷地把床单剪掉,掏出褥子里的棉花,填到猴子的肚子里。诸如此类的把戏,使她没有少挨打……
的李娟为了把毽子踢得像同学一样好,练踢毽子比读书还要刻苦。在她明白自己的确缺乏踢毽子的天赋时,她毅然决然的扬长避短,发挥了裁缝女儿的特长做毽子——她满世界地追公鸡拔鸡毛、成天低着头找牙膏皮和金属垫片。她把自己做的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摆在家里的商店展卖,虽然一个都没有卖掉,但那些关于毽子的美好记忆,时不时地总在她的脑海里闪烁、跳跃、飞翔……
如同李娟所写的那样:“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岁月里。将来,见到他以后,我要对他说:世上竟会有那么多的悲伤。不过没关系的。我最终还是成为了自己最想成为的样子”。
李娟的写作的才华是与生俱来的,在她上小学二年级时她曾写了一篇描述雪的作文,就是这篇不到300字的作文,破天荒地被老师在班里朗诵。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个老师居然勒令全班同学必须背诵,否则不让放学。李娟清楚地记得那个老师姓郑,她更铭心刻骨地记得,那些背了她的作文而不服气的男生,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狠狠地揍她一顿……
哎!可怜的李娟总是受到不公平的待遇……
从幼女时的第一篇雪,到少女时的《九篇雪》,李娟顺其自然地完成着她的作家梦。她始终认为,世上做什么事都要投入成本,唯有写作不需要成本,而且是自己完全可以掌控和把握的营生。
李娟早期的作品里有两个重要的主人公,一个是她的妈妈、另一个是她的外婆。这两个人不仅是她相依为命的亲人,也是她创作的源泉。如同李娟所写的那样:“附以强烈感情的生命,能拥有强烈的欢乐,就得承受强烈的痛苦。”
李娟外婆是一个信佛的老太太,她对生活总是充满了慈悲喜舍,外婆以她98岁的人生阅历,影响了李娟28年直至一生。
“妈妈有过什么样的希望和快乐呢?外婆又有着什么样的念念不忘的牵挂呢?那天晚上,她说:我什么都齐了,就是缺一双黑袜子。第二天我给她买了一双黑色的袜子。她又说,坟山不要换了,就要原来那个算了,地势不好也将就吧。方子(棺材)本来就修得大,换了地头怕放不进坟窟。她还说现在政府不让土葬了,实在不行,就偷葬吧,她说她害怕火葬………她说一句我们答应一句。她的坟山修在四川老家,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的方子停在乡下旧屋里,那间屋子早就塌了。她什么也没有了……她告诉我们,快不行了时,就称点谷子放在她脚头踏着。要把她的身体放在硬床板上,不能放在软床上。她把古老的传统在最后时刻教会我们,然后一生的任务都结束了……
……但是,这些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们以为最悲伤的事也不过如此,最痛苦的事也不过如此,以为往后一切会就慢慢好起来了。便草草收拾起了这悲伤与痛苦。”这是李娟对外婆的最后记录……”
李娟在外婆的生死中悟到了——“痛苦这东西,天生应该用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被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得去原谅……”
在外婆给她带来的一场又一场安静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她渐渐开始澄明懂事起来。今天的李娟,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以后还会更加勇敢。
李娟的外婆曾经对她说:“娟啊,其实你不结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妈妈不晓得这些,我晓得的……”
李娟的外婆已经去世了多年,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才渐渐的有些明白了外婆的意思,虽然她现在还是一团混沌,无可言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得到,如果她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岁,仍然清清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对生命负了一场责。最安静与最孤独的成长,也是能使人踏实,自信,强大,善良的。即便是犯了什么过失,大不了也学着外婆样子吐吐舌头,聊以自慰……
李娟的骨子里更多的渗透着外婆的性格,掺杂着外婆的喜怒哀乐。她不像妈妈,无论何时何地,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李娟妈妈不怕折腾的性格,使得她妈妈成为真正的与时俱进的三个代表:
——在代表先进生产力的方面,她妈妈从缝纫机,到不同粗细毛线的织毛衣机、从补鞋机到弹毛机、从自行车到摩托车样样都代表着当地最先进的生产力。
有一天李娟和妈妈在村里等车进城,结果班车到来时超载了,她们没能坐上。她妈妈愤愤地跺着脚说:“把老娘惹急了,老娘也学一个驾照,买一个双排座,想到哪就到哪,想拉哪个就拉哪个”。李娟妈妈在说这番豪言壮语时,已经是五十开外的年龄了。
——在代表先进文化方面可以这样说:李娟在文坛的出现应该是她妈妈的一个意外。在她出版第一本书《九篇雪》以后,她妈妈曾语重心长的对她说:“娟,你写的这些文章不都是在商店的纸壳子上写的吗?你没有必要再到处奔波,还是回来,边买东西,边写东西吧。”;尽管妈妈为女儿的写作才能感到自豪,偶尔也会在老乡面前显摆:“我女儿是作家,都出版书了。”可是村里人根本不知道李娟是何许人也,更不关心她写过什么。他们只知道老裁缝家的女儿是小裁缝,大家都叫她丫头。
——在代表广大人民的根本利上,虽说她妈妈没有能力代表谁,甚至连自己的女儿都代表不了,但她能代表家里广大众生的利益。李娟和她妈妈一样,无论遇到什么事,她们都会事先站在家里动物的角度上考虑。有一次我说:“李娟带着你妈妈出来玩一下吗”。话音未落,她立即回应道:“我家的赛虎咋办?鸡、鸭、猫、兔咋办呢?”这几年她家稍微安稳了一些。她们娘俩收养了四只猫、三条狗,鸡鸭兔之类的活物到底有多少,他们从来就没有统计过,由他们自生自灭去地生存着、繁衍着。
李娟妈妈的奇思妙想,让她不得不赞叹其母太有才了。有一年冬天,她家搬家,要在荒原里辗转汽车、拖拉机、甚至马爬犁。她家养的几条金鱼怎么带呢?也只有李娟妈妈能想的出来,她把金鱼放在有水的塑料袋里,扎好口,然后放在胸罩里,一路上,李娟妈妈坐车时昂首挺胸,胸怀金鱼;睡觉时含胸拔背、小心翼翼、怀抱金鱼。就这样,那些活灵活现的金鱼在李娟妈妈的呵护下安然无恙地穿越了寒冷地带。当那些鱼儿寂静地游弋在她家柜台上的玻璃缸中时,她家的小商店里陈列着一件最能吸引顾客的非卖品。
李娟以她缜密的心思、柔情侠骨的举止、悲天悯人的情怀、漫无边际的想象,关怀着她身边的一切,林林总总——她可以为盘旋在蓝天中鸽子心碎、为赛虎接生、为离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叹息,为冬眠的熊腾出木屋、为饿急了的牛送一片纸壳、为小耗子留一口剩饭、为乌鸦治伤甚至到食堂偷一个鸡蛋……
不知道李娟小脑的哪个垂体不平衡,她时常会晕车晕得死去活来。常常被班车司机像卸麻袋一样把她卸在马路边上,当她几个小时晕开了之后,她才能辨认出东南西北,找到回家的路……
去年,我在采风的途中,正好路过李娟在阿克喀拉的家,当她知道我的即将到来时,我收到了她发来的一个令人揪心的短信:“家里长期有病人卧床,气味不佳。”当我到她家时,她已把半瘫的继父扶到了商店里,她用飞也似的速度跑到河边,折来大把的沙枣花,放在门前的拐角、放在阴暗的墙角、放在结实的木椅下。当我看到兴奋不已、慌乱不安的李娟时,我很惭愧和自责。我的贸然拜访打扰李娟原本平静的生活……好在那天在李娟家短短的一个小时里,我看到了她外婆留在赛虎眼中的神情,闻到了挥之不去的沙枣花幽香……
李娟是个彻头彻尾的自然主义者,她懂得道法自然。她感冒时拒绝药物治疗,只要花一元钱,买一桶卷筒纸,擤三天鼻子,让病毒排出,她就能痊愈;
她憎恨矫情、做作、无病呻吟。她哭也不能忍,笑也不能忍。如果说她是性情中人,可她又时常约束着自己;如果说她是自律的人,可她又是那么自由自在。她每天只要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就知足了。她的生活真正应了哈萨克人的一段顺口溜——“最好吃的饭是馕、最好的休息是呼郎(哈萨克语,睡觉之意)、最好的工作是放羊。”对李娟来说,她想放羊,但她没有草场、没有羊、没有羊圈、更没有本钱。她只能做那件不要本钱的事——写作,想写啥就写啥。她虽然不能做最好的工作——放羊,但写羊道对她来说是轻车熟路的事,可以说不费吹灰之力!
这一切的一切,就是就是我认识的李娟——那只降临在子夜的,精灵古怪的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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